听说黑泽明这部电影很久了,这两天刚看完。

人的相遇讲究个机缘,之前看了估计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现在就刚好,观影数度泪目。


享受人生是人的义务。

影片借一个二流作家之口如是说。

贪婪不是什么好词,可对生命的贪恋却不是坏事。

我越来越觉得:道德的灰度,人性的弱点,不是道德和人性的缺陷,反而是某种程度上的正义。

如果说世间有真理,那一定是赞扬生命,促进合作的。

我们讲自由和独立,讲边界和自主,是因为这是一种更好的合作方式,更能使生命舒展。而反过来以宏大叙事来压制别人的意愿,强制合作的,则实是以合作之名削减生命。

自私和狭隘并不必然是坏,反而是文明存续的必需。否则人类社会可能就停留在蚂蚁和蜜蜂的层面。而无私和奉献也并不全然是好,越过一定程度就成了盲从和愚昧的代名词。

社会的规范里充满罔顾个体独特性的他人诉求,但却少有人告诉你享受人生不仅是权利更是人的义务,它不是第二性的,而始终应当居于正中央。对生命的贪恋是美好且正当的。

人生苦短,应当活得饱满绽放。


关于孤独

电影里父与子之间的隔阂。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两人却相隔重山,难以沟通。每当父亲想和儿子交流,迎来的只是儿子的冷漠和误解。以至父亲身患癌症却到死都没有告诉儿子。

这并不是关于忘恩负义之类的粗浅评判。人和人之间的私人互动是个很难评的事,就从电影的只言片语里,也能看出一二端倪。父亲在妻子死后都在辛勤工作抚养儿子甚至为儿子拒绝再娶,但却在儿子阑尾手术时还坚持上班不加陪伴。

人活在世上却连至亲也无法互相理解的孤独。

这让我想起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我的父亲也很难评,很难说有男主渡边这样的思想觉悟和伟大人格。一开口就是一股子爹味儿,永远学不会尊重。一些自私的想法却总想用谎话包装,简直是对你人格和智商的双重侮辱。人撒谎成性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哪怕你跟他说真话也不相信,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善美,不理解你有什么崇高的追求,只会用自己的那一套来揣度你的动机。更不提那些无数生活的点滴,让你感觉不到多少爱意存在。父爱当然是有的,只是你需要非常努力地去找。面对有毒的爱,既不能去全盘接受,过去索性就打包拒绝远离。

但看完电影后我意识到这样毫无必要。

电影里的男主渡边毫无疑问是个伟大的人。正如下属职员所指出的,面对死亡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但我要批评的是,他到死也没有告诉儿子这一点,对儿子过于残忍了。

爱并不容易,沟通需要勇气,爱人的技能需要磨炼。但因为困难就不去做是不对的。甚至不应心存期望对方有所改变,只需以身示范他们一条更好的路,show them a better path, 把选择权留给对方。

我感觉成熟应当是开始能够欣赏和处理那些有条件的爱。无所求的爱是我们对自我的要求,并不应期望别人的爱都是无条件的。我和我的德国朋友Mika交流过这一点,似乎中西也没太大区别,母爱更接近无条件的爱,而父爱则更多是有条件不那么纯粹的。精神上的弑父是个体独立的一个阶段。过了那一个阶段,我现在觉得我们应该自己成为父亲,去宽恕,去爱人,身体力行示范别人一条更好的路。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关于意义

和作家一起夜店的声色一夜,并未救赎到渡边。

Pleasure is not life. 享乐并非人生答案。

当巡警讲述渡边如何在死的那一晚在公园的秋千上那样开心(perfectly happy),大家都很惊讶。

为什么呢?人就要没了,花了几个月心血建成公园的功劳被人抢走,从物质现实的角度讲没有任何值得开心的理由。

但我很在意并憧憬渡边的这份快乐满足。

有人说,我们干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更好的面对死亡。

我不怎么待见佛教什么四大皆空云云。一切本来就是空,无边无际的虚无。然后呢?

活着终归是为了建造,从虚无中开辟创造出些什么来。

一直总是想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to be invincible under the sun(天下无双,《浪客行》). 但过了头感觉就仿佛活成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幻想家(dreamer),在梦里思接千载魂游八方,『费尽心思地重温旧梦,像拨弄炉灰似的,妄想找到一些火星,把它们吹旺,好用重新燃起的火焰去温暖冰冷的心』。(《白夜》)

生活的真义更在于现实的一件件小事当中。辞职进厂的二十岁女科员好像比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更懂生活,虽然做着毛线兔子,却觉得自己和全日本的小孩成为朋友。

但我一个很蛋疼的毛病是我一边儿干着小事一边儿又质疑其意义。但我觉得这应该是没找准角度的问题。就比如以影片里修建公园的事,你尽可以否认建起了公园又怎么样呢,但是影片结尾那些在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的笑脸终究是你不能否认的。

所以当有人说这片讽刺了日本政府的官僚主义时,我不以为然,因为我几乎可以从中看到一切现代工作的影子。坐办公室工作的就很容易质疑自己工作的意义,克服的诀窍大概就是找到其和现实的连接。

当渡边终于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为自己赋予了一个目的时,背景里那些年轻人唱的《生日歌》仿佛在庆祝他的重生一般。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