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时期哲学家们讨论的自然和宇宙;
第二个时期哲学家们关心的则是认识本身和伦理政治问题。
经过前面一百五十年的讨论,产生各种矛盾又各有道理的观点,人们开始怀疑起人的认识本身。
同时,希腊向外殖民的过程中遇到各种不同风俗习惯的异族人。
由此,希腊人开始思考以下两个问题:
1. 人到底能不能获得确定的知识?
2. 有没有一个普遍有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德政治理念?
这两个问题是有关联的:因为假如人们不能获得确定的知识,持完全不同观点的人都对,那么凭什么要求别人都来听我的,跟我们风俗习惯不一样的人也来遵守我们的法律?
(一)智者派
首先登场的是智者派,对于上面的问题,他们有以下很有代表性的观点:
1. 怀疑论(高尔吉亚)
什么都不存在;就算有东西存在,你也不可能认识;就算你能认识,也不能把这知识告诉别人。
高尔吉亚可以说杠精的祖先了。你持任何确定的观点我都可以多问几个为什么。
如果你是听别人说的,那你怎么知道你听到的是别人本来的意思?所谓知识能不能分享的问题。
如果你是自己观察的,那你怎么知道你的认识就是事物本来的样子?也就是存在能不能被认识的问题。
就算你的认识没有问题,那你又怎么证明这东西真的存在,而不是你自己的想象?也就是到底存不存在的问题。
高尔吉亚如果只提问不发表观点,那确实难以反驳。因为答案需要多少代人的努力来完善。但他把自己的观点亮明,也就同时给了别人反驳的把柄:假如你说的都对,那你的这个观点本身又是怎么得出来的?又是怎么告诉我们的?
2. 相对主义(色拉叙马霍斯):正义就是强权。
正义代表的是最强者的利益,持其他观点的都是天真幼稚。
这观点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盛行的今日,可以说是很多人眼中的公理了。
「枪杆子里出政权」「胜者即正义」..诸如此类。
3. 视角主义(普罗泰哥拉):人是万物尺度。
「人是万物尺度」可以有多种解释。
从认识论角度来说,可以理解为:事物从来都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任何时候都只基于人的视角展示给人其中的一面。
板砖在工人眼里是盖房用的,在混混眼里是拍人用的。
我们都是摸象的盲人,每个人都只能摸到自己眼前的一部分。
既然大家的认识都是基于各自的视角,那是不是都对?或者说就没有对错之分了?
但是那样我们又何以知道大家说的是同一块砖,摸的是同一头象?
是因为视角可以转换可以重叠吗?
对具体的物事,我们还可以自由切换视角。但是如果把目光转向社会,人们转换视角变得跟转换阶级一样困难的时候,是不是就没有办法再继续沟通了?
就像乡下农民想象不出皇帝是用金锄头还是银锄头一样,一线的城里人想象不出还有六亿人月入千元怎么活一样。
而且不光是阶级,性别、种族、年龄、教育、智力等等,都会遇到类似的视角差别问题。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如果强调视角的绝对性,那么不同群体、不同个人之间的沟通就成了问题。理性讨论政治的前提都不存在了,还何谈什么普遍有效的道德政治理念?
从规范的角度,「人是万物尺度」还可以理解为,现象的价值和意义都是相对人而言的。事物本身无所谓善恶,善恶是相对个人或群体的。善恶都是人造的概念。
那么善恶的标准最终又由谁来说了算?
如果个人是标准,那就会碰到前面的问题,失去理性讨论政治的前提。
如果说社会是评判规范问题的最终标准。那是否意味着价值和规范也只对它所生长的社会有效,而对其他社会不适用?适用于希腊的法律不适用于波斯,适用于欧美的体制无法适用于中国?
以上三个人的观点可以说很有代表性了,时至今日还有顽强的生命力。
但归根到底,智者派的观点是让人丧气的。
怀疑论从根本上否认人能获得确定知识;
相对主义则否认人们能够通过理性建构良好的社会政治;
强调视角的绝对性,难免分离和涣散人心。
而政治和法律需要我们拿出统一的意见和行动。
所以智者派就渐渐就失去了公众的支持。
必须要有人站出来驳倒他们,否则文明何以继续。
(二)苏格拉底:美德即知识
大名鼎鼎的苏格拉底登场了。
他是怎么驳斥智者派的
他承认存在普遍的善和正义。
他的名言是:美德即知识。
在他眼中,人的美德在于充分发挥出自己的真正潜能。
在他眼中,知识也不仅仅是关于事实的经验知识,还包括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的规范性知识,最后还有关于人本身的知识,「认识你自己」。
苏格拉底认为,美德就是知识,而且可以通过学习获得。
正当的知识导致正当的行为。如果你洞见到正义,那么也必然会行正义的事,那你也就是正义的人。而正当行为必然导致幸福。
那些「明明懂得很多大道理却怎么也过不好这一生」的人在苏格拉底那里是不存在的,那只不过代表你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很多零碎的观点,并没有真正理解弄懂融会贯通其中的道理。
苏格拉底眼中的幸福也比一般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包含更多,更接近于心灵的宁静,人格的完整。
(三)柏拉图:理念论
苏格拉底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学习认识到善和正义这种规范。
但这种规范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是客观存在的吗?还是说只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之中?
为什么这个问题这么重要?
这跟我们最开始要回答的问题密切相关——有没有普世的法?
如果理念是客观存在的,那么无论希腊波斯,无论东方西方,只要人们愿意用理性去探究,那么最后必然能殊途同归,发现这世上普遍而客观存在着的「善」和「正义」。那么天下大同也就有了理论上的牢固根基。
柏拉图的理念论就是这样的理论:
宇宙分为两部分,一种是理念的部分,一种是感官感知的事物部分。理念无法用感官把握,只能通过理性理解。
就像数学中的圆和三角形一样,现实世界里不存在这种完美概念,现实里都是近似于圆和三角形的东西,是这种概念在现实里容易消失和改变的表象。与这些可变的表象相比,理念本身是普遍不变的。
它们并不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中,它们是客观存在的,而且普遍有效。
对应于理念论,柏拉图的政治主张是他的《理想国》。
理念是客观存在的,但人的认识能力有大小却是现实的状况。
理念很难被理解,要获得对理念的知识需要良好的智力和训练。
结果必然是那些能洞见理念并且有德性的少数人引导其他大多数人走上正确之路。
柏拉图因为苏格拉底之死而反感希腊的民主,认为权力应该掌握在胜任者手中。
他主张建立普遍的教育体系,经过长年的学习训练,既学习知识和实践经验,又学习洞见善的理念,最后培养选拔出「哲人王」,由哲人王来统治国家。
(四)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作为柏拉图的好学生,有句名言「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
贯彻了这句名言,亚里士多德在很多方面都和柏拉图的观点对立。
柏拉图想要超越已有的秩序追求理想的秩序;
亚里士多德则主张从已有秩序中寻求最好的秩序。
柏拉图认为只有理念才是真正存在的;
亚里士多德却说独立存在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事物(实体),属性和种类这种抽象的概念只是相对的存在,只是具体现象中的抽象形式。
对柏拉图来说,感觉经验是不完善的知识,真正的知识在于对理念的洞见;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感觉经验才更实在。我们能做的是借助理性,从具体事物里抽象出普遍的形式。
让我特别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生们收集了158个希腊城邦的材料,然后分类并广泛讨论后得出的结论:
有限民主是我们所能期望的最好政体。
国家由法律治理,量上实行民主制,质上实行精英制。
政治以法律为基础,从而每个人都自由,很多人有发言权。
既不是富人也不是穷人,而是中间阶层最有实力。
政府成员多到足以覆盖民意,又少到足以保证政治透明。
这种政体能在公众意见和明智管理之间达到最好平衡。
更重要的,这是最可行的政体。
我很惊奇,因为两千多年后的世界并没有超出亚里士多德的结论。
美国、英国、德国、日本..,无论世界上哪种良好且有效的政体,无不可以看得到亚里士多德结论中的原则。
截至目前,我支持亚里士多德。
关于本篇讨论的伦理政治问题,至此暂告一段落。
关于「有没有普世的法」这个问题并未完结,在未来的篇章里我们还将继续探讨。